住在我身体里的声音
瓦刀敲打砖片的声音,镢头刨裂地板的声音,搅拌机翻滚泥沙的声音……这些声音已经借助一些岁月连同一些记忆彻彻底底地钻进我的耳朵钻进我的心。我喜欢这些声音,听到它们我会即刻感觉到冷静感觉到踏实。这些声音一年一年渗进我的骨子里渗进我的生命里,一生一世永远的追随。
我的一生可以听到多少声音,这是个不可言说的神秘命题。可是在我一生可以听到的所有声音里,这些声音会一次又一次突然响起,悠远而深沉。尤其在我途经一个又一个工地的时候,它们会从我的心里从我的骨子里从我的皮肤里从我的耳朵里……从我身体的所有缝隙里不顾一切的飞出来,和工地上的声音一一重叠,然后把我团团包围,经久不息。
这些声音是我一生可能拥有的所有身份中一个特殊身份的见证,所以我一辈子都已注定不可能再从这些声音里逃脱,它们不会轻易放过我。它们似乎抓住了我的某个把柄,这个把柄就是这些声音里记载的我的一些岁月和一些记忆,一些无法重返的岁月和一些无法遗忘的记忆。它们会在我渐渐淡忘的时候随时发出严重警告,让我对工地上历经的一切刻骨铭心。
我熟悉工地上的每一道程序,每一个环节,甚至每一个零件,因为这些声音会给我足够的指引和暗示。站在工地的中心凝神细听,我可以分辨出每一种声音的发出是什么和什么的摩擦撞击。这些声音住在我的身体里,它们会在我看到瓦刀看到镢头看到搅拌机的时候,在我的耳边飘来飘去纷纷扬扬。它们会告诉我,握紧瓦刀敲打砖片的时候,应该发出多大的力气才会恰到好处,把砖片轻松断开;它们会告诉我,扬起镢头刨裂地板的时候,需要选取怎样的姿势才会效果最佳,让地板迅速破裂;它们会告诉我,搅拌机翻滚泥沙的时候,把泥沙搅拌均匀融为一体需要我们耐心的等待多久……我对这些声音的暗示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高度敏感。
站在工地的任何一个角落,我都不会感到丝毫的陌生。砖片,石灰,水泥,钢筋,铁锨,镢头,搅拌机……我和很多人看到它们时的感觉截然不同。很多人觉得工地上的一切只是单调的元素构成的冰冷的风景,他们没有深入过工地,他们看不懂工地,他们和工地之间陌生而且遥远。可是我不一样,看到工地,看到砖片看到水泥看到钢筋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会感到彻头彻尾的熟悉和亲切。因为,我的手搬运过砖片,握紧过铁锨,扬起过镢头,我的手接触过它们,我的手上有石灰的味道,水泥的味道,钢筋的味道。这些味道顺着我的手纹渗进我的手里,然后一如这些声音,一年一年渗进我的骨子里渗进我的生命里。
握紧笔杆子的时候,我会有握紧铁锨握紧镢头握紧钢筋的感觉,会有在工地上埋头苦干的感觉。一次又一次,我从自己写下的一个一个文字里,看到一片一片砖头的影子,我是怎样把这一片片砖头满怀虔诚小心翼翼的摆放起来,摆放成一扇墙一间房屋或者一座高楼大厦。也许我的文字只是用砖头水泥钢筋搭建起来的属于我自己的精神家园。
起初进入工地的时候,我对工地上的一切一无所知。那时,我唯一的想法是试图凭依体力的折磨淡忘内心的悲伤,我想借助工地完成一次转移痛苦的历程。可是我听不懂工地上任何一种声音,搅拌机翻滚和镢头刨地的声音带给我无法言说的聒噪,铁器摩擦和砖片断裂的声音让我感到难以忍受的残忍。我常常在一天的拼命劳作之后遍体鳞伤疲惫不堪。很多时候,因为长久重复搬砖这一个动作,我的十根手指的指尖常常血肉模糊疼痛钻心。甚至有一次,我站在墙边铲沙,一块没被放稳的砖头从天而降,险些落到我的脑袋上,我惊出一身冷汗……一次一次我想到放弃,一次一次我强迫自己咬牙坚持。
一个多月后,我终于听懂了瓦刀敲打砖片的声音,听懂了镢头刨裂地板的声音,听懂了搅拌机翻滚泥沙的声音,听懂了工地上的所有声音,听懂了这些声音里蕴含的悠远而深沉的暗示。我时常告诉自己,既然工地上这么苦的生活我都挺过来了,我还会怕什么。我在折磨和疼痛中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坚持,学会了坦然,学会了面对现实的腥风血雨,学会了承受命运的重拳出击。我开始慢慢懂得人生中其实有很多很多东西是你不想面对但又必须面对的,很多很多东西的到来会让你猝不及防让你束手无策让你悲痛欲绝,但是即使跌倒,也要豪迈的笑。因为支撑我们活下去的不是胆怯和懦弱,而是勇敢和坚强。
这些天学校里的工地是越来越多了,途经工地的时候,我常常停下脚步驻足聆听,听瓦刀敲打砖片的声音,听镢头刨裂地板的声音,听搅拌机翻滚泥沙的声音……这些声音一年一年的渗进我的骨子里渗进我的生命里,他们住在我的身体里,给我无限的指引和暗示,一生一世紧紧跟随。
※本文作者:住在我身体里的声音※